一

当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起来了。但我的老家太偏远了，再好的春风走到我们那里，也得跋涉千山万水。所以，春风未到，春雨不至，我们那里的庄稼还是长得不好，我们家粮食就总是不够吃。大部分人家的粮食都不够吃。

高中食堂只供应稀饭，干粮要从家里带，都是清一色的红薯：红薯面饼，红薯面窝头，更多的是红薯面虚糕——发酵的红薯面糊，倒进笼屉里，然后干柴烈火，半个小时后，脸盆大一块虚糕就出笼了。然后，用菜刀切成两寸见方，我们叫它“四面见刀”。然后装进网兜，二十多里山路，赶往学校。每到周一，教室外的墙壁上，就挂满了这种网兜。网兜各不相同，里边却都是清一色的红薯制品。

虚糕水分大，冬天结冰，掰碎了泡进稀饭里，稀饭就巴凉巴凉的了；若是夏天，那就热闹了，虚糕上生出菌丝体，红毛，绿毛，白毛，黑毛……五彩缤纷，偌大的墙壁，满墙的网兜，像一幅壮观的彩墨画。我们就吃这种东西。通常饭前会打赌：各自掰开一块虚糕，比谁拉出的黏丝更长，赌注是输家替赢家洗碗。很多年后，跟女儿说起这事，女儿说，拔丝虚糕啊？你们可真会苦中作乐！想了想，让别人替自己洗碗，也许算个小小的快乐，只是，好像也没觉得有多么艰苦。

而且，奇怪的是，吃了那么多年霉变食物，也没见谁吃出病来。可见乡下的胃是多么通情达理。当然，乡下的胃跟城里的胃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它好像更懂事，知道首先是生存权，然后才是发展权。有句古语叫“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们语文老师把它翻译成白话文，叫“书里有白米白面白蒸馍，大鱼大肉大闺女”！于是，我们一边吃这些劣质霉变的食物，一边拼命啃着书本，希望通过高考，把自己变成吃商品粮的城里人。顺达娱乐注册

1983年，我如愿考上了大学。就是这一年，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到了我们老家，责任制让每个人都有了责任，连天气都变得风调雨顺。望着半屋子丰收的小麦，我妈对我妹妹说：“要是你哥晚走一年，就不用再啃那拔丝虚糕了……”

我妈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好走进学校食堂，雪白的大蒸馍，扑鼻的粮食香，恨不能把自己埋进那巨大的馍筐里。入校头两年，我很少吃菜，这固然有节俭的因素，日常用度，都要从十几块的菜金里省出，但根本原因是用不着吃菜，大米细面已足以让我刚刚走出乡下的胃获得幸福感了。

二

不得不承认，我是个吃货。读了四年中文，最喜欢的诗人是苏东坡，喜欢他铜板铁琶大江东去的家国情怀，更喜欢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生活态度，一首“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的打油诗，唤醒了我胃里蛰伏十几年的馋虫。我不但开始吃菜，而且专吃肉菜。顺达娱乐注册

婚后买的第一台家电是洗衣机，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自然有巴结和娇宠的意思；第二台家电就是冰箱，对于一个吃货，必须贮存足够的大鱼大肉。有两年，家里接连出事，先是爷爷奶奶去世，接着是父母手术，加上弟弟妹妹们上学，经济一下子就捉襟见肘了。为了还账，我想卖掉那台冰箱。媳妇说：“还是把洗衣机卖了吧。没有冰箱，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那两年，处处节俭，餐桌上却从没断过肉。

国家取消粮票的时候，我家粮本上还有五百多斤粮食。我妈说：“我咋觉得像粮仓失火了一样啊？”我妈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对于饥饿比我有更深的体会，对于粮食就更加情深意长。她常说，丰年留一手，荒年顶一斗。她说，三年不吃煮锅豆，省下盖个大门楼。她说：“五百多斤粮食呀，都是咱从牙缝里省下的呀，这就没了？”我说，不是省下的，是吃不完剩下的。过去欠吃的，才用粮票来定量，现下粮食多了，不用控制了。我妈摇摇头，又点点头，似是而非的样子。

三

几乎一夜之间，城里冒出了许多粗粮斋、农家院，吃粗粮成了一种时尚。我这人不追求时尚，我追求实惠。但凡我能做主，是从不进这种场所的，不得已进了，也决不动一口粗粮。对于这种糙舌头刺喉咙的东西，我早已深恶痛绝，我固执地坚守着“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的生活信条。顺达娱乐注册

有这么一种情况，假如一样东西在你眼前慢慢长大，你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可假如这东西突然硕壮无朋地出现在你眼前，我敢说，肯定会把你吓上一跳。大学毕业三十年聚会时，同学们就彼此让对方吓了一跳：“嗬，怎么胖成这样了！”互相瞅着，怎么都无法跟三十年前那些“豆芽”们联系起来。

聚会回来，就感觉到身体不适。起初以为是酒喝多了，可过了一周，还是没能好转，就去了医院，一检查，三高。我妈的娘家开过药铺，她多少通点医道，说，病从口入，也从口出，该管管你的嘴了。又说，其实呀，人需要的不多，就是想要的多。减肥吧。

于是开始减肥。

没想到减肥竟如此艰难。女儿介绍了一个专业营养师，拟订了详细的餐单和运动计划。运动还好，花一万多买了套健身器材，动起来也有点意思。关键是吃，饮食以蔬菜为主，间或有点瘦肉沫，也寥若晨星，甚至，连米面也是沾不得的，但凡有滋有味的东西，统统剔除在餐单之外。不到一周，肚里的馋虫便纷纷造反，能感到它们揭竿而起的愤怒，好像不给它们吃肉，就要吃掉我的五脏六腑一样，弄出无数千奇百怪的痒。用手去抓，想叫它别痒，却抓不到。痒在心里，人又不能把手指头伸到心里去。那些日子，我很少出门，不得已也尽量绕开路边的餐馆。我怕馋虫们经不住诱惑，从我肚子里逃出来……顺达娱乐注册

一个减肥周期下来，体重减了十七斤，去医院复查，各项指标也趋于正常。42天，粗粗算了一笔账，除去运动器材和付给营养师的一万多，家里的生活费也是翻了两番！我妈说：“过去穷，总吃不饱肚子，如今减肥，只怕穷人也是减不起的……”

四

这样就到了端午节。

端午节在农村是个大节，新麦下场，家家户户有了细粮，便蒸馒头、擀面条、烙油饼、炸油条，庆祝当年的头一个丰收。怀念着乡下的美食，一解禁就直奔老家。

刚进村界，就看见山坡上多了一些屋舍，心想，房地产总不会开发到这乡野山村里来了吧？正纳闷，碰见了儿时的伙伴，说村里搞民俗开发，建这些民居，是租给城里人的。一边带我去参观。果然，绿树掩映的山坡上，瓦屋竹篱，围起一座院落，院内有果树，门前有空地，说是留给城里人的菜地。伙伴说，这一处宅子租金二十万，租期二十年。说一多半已经定出去了。又说，给你留一处吧，等你退休了就回来养老。瞧咱这山，咱这河，咱这空气，还有自己种的瓜果蔬菜……

一时间竟忘了东坡先生的“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又向往起陶家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了。心念一动，当时就定了一处。顺达娱乐注册

突然有些恍惚——当年一边吃着霉变的虚糕，一边啃着书本，好不容易把自己弄成了商品粮，后来粮票却作废了，不过，也没再饱肚子，反倒吃成了三高；在城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不大不小也有了几处房产，如今却又规划着回到山村养老了——这就是俗话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不过，有一点是现实而真切的，无论河东还是河西，处处都不再为肚子操心了，人人都在追求着更高的幸福指数。

也许，正像我妈说的：人呀，需要的不多，想要的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