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十年前的高中母校，是一所没有礼堂的学校，现在想想着实有些怪异。

要说穷困，举目可望的前两处驿站，小学和初中，倒是麻雀虽小，却也五脏俱全，大大小小、破破旧旧，总算是有一处礼堂。这礼堂大约就算五脏中的心脏吧？在这里开会，举行开学典礼和毕业典礼，还有看演出、看电影，天气晴朗时烈日晒不着，天气阴暗时雨水淋不着。

那时村里也很寒酸，但有一处祠堂，开批林批孔会，开忆苦思甜会，都汇集到这里。有些宗族有事商讨，也放弃拉门环之嫌，不挤到某一家，而到村上的祠堂，显得公正，面孔不须板也，自然有了严肃。

可是，这所名为金湖却既无金更无湖的高中，没有礼堂。要开会了，就在露天操场进行。大家各自带上从家里搬来的各色凳子，杂牌军一样以班为单位排一溜，听领导在顺坡挖就的土台上训示。突然下雨的时候极少，偶尔一次，那就当场表演一个词：鸟兽散。一般都是晴天进行，领导台上讲话，烈烈的阳光摸着其面孔，能见细细的汗珠似乎吱吱有声渗出，油光光的。也好，能促使会开短点，早散会。大家离场时，会感觉天廷降下了一双慈祥之手，拢肩拍腚地呵护大家快快进教室。

教室也就两排，一排各五间，高一五个班，高二五个班，相对观望在操场两边。这一处“露天礼堂”，也上演着各色故事，教学子们于无字处读书。学校没有围墙，周边男女老少可从四面穿越而过。也有黄牛水牛跟着人慢悠悠穿越。这些牛也是够牛的，摇头摆尾走走也就罢了，见到地上有稻草，还大大咧咧叼起来就嚼，津津有味。有的还没皮没脸途中大小便，一泡牛尿从进校尿起，边走边尿，拖一条湿线，出校时居然意犹未尽。农忙时节，附近村上人想到这操场闲着也是闲着，就挑来了湿漉漉的早稻，摊开晾晒。若干年后，我知道溯长江而上过了三峡，有一所四川大学，“川”“穿”同音，似乎与母校有点瓜葛哩。再晚点，又知道国际上的名校中还有早稻田大学，还有牛津大学，我又想到了我的金湖高中。顺达娱乐注册

站在学校操场的土台上，左手一指是马叫山，右手一指是灵峰山。灵峰山下有栖儒桥，有姜桥，顺马叫山坡流淌下去，又有大箕铺，小箕铺。这几个地名一串联，都超过了二十里地，这里的学生来就读要寄宿，不但要带教室里的板凳，开学初的担子里，一头是旧门板，另一边是一捆干稻草，搭铺位用。冬天里，被褥不够御寒，在褥子和门板之间，要垫一捆干稻草，才暖和。吃饭是自己带的米和红苕，各自用铝饭盒在学校的大灶上蒸饭蒸苕。菜则是各自从家中带的陶罐或玻璃瓶装的腌菜。一到吃饭的时间，操场上就飘荡着饭苕香和腌菜香。顺达娱乐注册

这里有个笑话，是我从语文课堂上听到的。说我们上几届有一位师兄，周末不想回家，让同学捎带家书给父母，需要什么让同学给捎带来。这位仁兄家书写得有些洋洋洒洒，父母不识字，让人家读，读的人也识字不多，读得磕磕绊绊，父母就让下次家书写简单点，有什么多余的话，回来后面陈。接下来的家书他当然要力图简单，将要带米带菜的事，将天寒带稻草的事写了，还顺便告诉家人学校这一带发生了牛瘟疫的新闻，最后自然是要问候亲人，祝福身体安康。但父母听了人家读的简洁版家书后，哭笑不得，面面相觑地叹，怎么养了这么个书呆子儿啊！原来，他也写得太“简洁”了：学校无米吃，带捆稻草来；周边牛瘟疫，父母可安好？我想，这故事完全杜撰可能不会，但添油加醋是免不了的，让这位始作俑者的师弟师妹们课堂间轰然一笑。笑声越过操场，直灌那边教室人的耳中。

那时高考没有恢复，两年高中后都是要回家乡跟在牛屁股后扶犁打耙种庄稼，大家读书的劲头也严重不足。我那一届同学，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天挖山不止，将校园的一座土石山搬迁，以扩大校园。但能读两年高中，远比两年初中后就种庄稼强很多。我原本在贫下中农推荐上高中的年代，无资格上，可我的母亲不舍得儿子如未长足的牛犊过早勒上拖犁的轭，她就求爷爷告奶奶，在开学一个多月后，我也跨进了校门，使得人生的路上总算是没有掉链子。金湖高中，你是我人生中的一根救命稻草。顺达娱乐注册

据说我们毕业后，恢复高考制度让不少师弟师妹从这里走向了大世界，出了好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的还做了国际知名大学的教授。我不知他们自己戴博士帽，或给学生戴博士帽时，是不是在那里的礼堂里进行的；但我相信，他们一定会不经意间想到自己没有礼堂的母校。我也深感这里走出的学子，其实是身旁无礼堂，心中有礼堂。无一处是礼堂，又处处是礼堂，天地就是他们的大礼堂！

前不久，我回故乡一趟，专门到早已名存实亡的母校金湖高中实地看了看，一片冷冷清清。我站在长满野草的土台上，望着台下的操场，发了半天呆。我就想，故乡“奔六”的老同学们也常搞聚会，何不选一个夜晚，自带蜡烛，在这个操场上来一个烛光晚会呢？其间，大家都仰面躺在地上，观望天穹亘古不变的星辰，畅想，一定非常有意思。再想想那个古希腊神话中心贴大地母亲便力大无穷的安泰，大约会虔诚地吻一吻身下这片土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