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已经5年了，我对他的思念没有因为时光流逝而归于平淡，相反这种感情却因岁月沉淀日益浓郁，似乎弥漫在他走后的每一个日子里。尤其到了秋天，总让人唤起一些感想，触动人的思绪。有时甚至还会出现一种幻觉，好像父亲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指着窗外的芙蓉树喃喃地说，等到开花的时候就可以回家了……一年又一年，看花开花落，我没有感觉任何失落，好像父亲已经回家了，虽不像过去那样会伴随着一串串爽朗的笑声，但他看着母亲和几个孩子的目光，依然还是那么亮、那么有神，流露出对我们的无限深情。

我4岁那年跟父母来到成都，先住在西马棚街的一个小院里，最显眼的就是院子里那几棵树了，叶子长得很密也很绿。起初没有在意，后来看见大街小巷、河边湖岸都长着这种树，就觉得更平常了。记得是国庆假日，父母带我们去望江楼，在长着各种竹子的夹道中绕来绕去，走到了一口水井跟前。父亲告诉我们这就是有名的薛涛井，还讲了这个井和它的主人唐代女诗人薛涛的故事。那天父亲买了一些公园自制的略有淡粉色的信笺带回家，自此往后，他在院子里散步时就会围着这几棵树打量。又过了一些日子，就见树上开花了。父亲还考问过全家树上开的花是什么颜色？然后告诉我们，早晨花开时为白色或浅红色，到了中午至下午时变为深红色。这唤起了我的好奇心，也开始注意这些树和这些神奇的花。父亲喜爱书法，有时假日在家，就让我给他研墨，把从望江楼买的那种纸铺开临摹字帖，边写边说，这纸笺就是用那个井里的水再加上捣碎了的芙蓉树皮和芙蓉花汁制作而成的，已有很多年历史了。父亲还告诉我，这种花能吃，也能泡水喝，还能治病，可要好好爱护。这时我才多少觉出了一点父亲为何对院子里的那几棵树有兴趣的缘由。但父亲也为此闹过笑话。有一回，他在冀鲁豫时的老战友到了成都，父亲特意安排下馆子吃饭，见有一道名菜“芙蓉鸡片”，以为与芙蓉花有关就给老战友作了特别推荐。当菜上桌时，服务员介绍，这本是一道鲁菜，成名后传入四川，因色泽洁白，软嫩滑香，形如芙蓉而获此美名，很受成都人的喜爱。父亲当时略显尴尬，那位老战友却风趣地说，还是老张想得周到，在四川馆子吃山东菜，地主之谊老乡情，这不全都有了，一阵笑声充满了浓浓的友情。顺达注册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在城里凡找到能吃的植物都被人们用以充饥，如初春时杨树、柳树叶的嫩芽，稍后榆树上又挂满了一串串榆钱儿，到春夏之交槐花开了，等天凉了又有芙蓉花，这些对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记忆深刻。那时我们家早已离开了西马棚街小院，搬到了通惠门外一个好大的院子里，长着好多杨树、柳树、槐树和芙蓉树。但父亲却很严肃地对我们几兄弟说，一棵树就长那么一点点儿叶芽，比咱家更困难更需要的人多的是，再说了芙蓉花那么好看，你们谁都不许上树去摘，给我记住了！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了父亲给我们下达“禁摘令”的真正用意。顺达注册

到了1966年深秋，本来体质虚弱的父亲又面临考验。他在战争年代因肺结核病情恶化，锯掉了后背6根肋骨，还切掉半个肺，总算死里逃生。后来残疾的身躯一直深受病痛缠扰，此时脖子膝盖上又添外伤。内心的煎熬使他本身抽烟喝茶的嗜好更加强烈，而此时烟茶全无，我弟弟就在大街上四处捡烟头，拿回家把剩余的烟丝剥离出来，再用以往写字用的宣纸包起来送给父亲救急。但茶叶仍无法找到，父亲就要我们去找芙蓉花，一是泡水喝，既可代茶还有清热解毒的功效；二是捣碎了加水调和敷在伤口上消炎。我们没有想到，父亲一直钟爱的芙蓉花，在他遭受磨难的时候竟成了他的救命花。从此在父亲的心中，芙蓉成了世上最高贵、最美丽的花。

后因父亲工作变动，我们家又搬到文庙西街的一个院子里。从南门进院，要绕着一栋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走。这是一幢民国时期的建筑，曾为女作家韩素音上个世纪40年代到成都时的居所，楼前长着一排枝繁叶茂的芙蓉树。父亲晚年每当深秋就会和母亲一起到这里散步赏花，有时会觉得还不过瘾，就拄着拐杖出院过街，到府河沿岸赏芙蓉之美，闻金桂之香。天冷了，花儿谢了，但父亲心中的芙蓉还在开放。他把古人吟诵芙蓉的诗词找出来练习书法，母亲则用工笔细细描摹各色多姿的芙蓉花，老两口心心相印其乐无穷。父亲晚年的快乐时光就是在这满眼芙蓉的诗情画意中度过的，一直到2008年夏天住进医院。顺达注册

那年秋天，父亲刚过完90岁生日，我在北川完成抗震救灾任务返京之前，到医院看望老人家。父亲精神尚好，话不多但还能与人交流，有两句话重复的次数比较多，一句是灾区倒了的房子盖起来了吗？另一句是芙蓉树开花了。在听我给他简要介绍灾区重建的情况后，父亲用手指着窗外说，绵阳那几个县我都去过，看到过很多芙蓉树，不知道今年开花没有。我在灾区不太注意那些树木花草，这时才顺着父亲手指的窗外，把目光投向绿枝上朵朵伞状的小花，头一回感觉到原本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芙蓉花竟然有些陌生。那些并不少见的浅红、深粉，纤细的羽毛般的花朵着实可爱，尤其是多数花早已凋谢，而它却在此时绽放，给已有几分寒意的城市抹上暧暖的色调，让人仍感受到蓬勃的生机。我对父亲说，你好好养病，等明年芙蓉花开的时候，我们接你回家。父亲连连说好！好！芙蓉开花的时候回家，他的眼睛里忽然明亮起来，像有一束光照进了我的心里。顺达注册

今年是父亲的百年诞辰，前不久我回到了成都。

霜降过后，冷雨缠绵。当太阳终于从雨后消散的云雾中钻出头来，遍布这个城市的芙蓉树都被抹上了一层透亮的光彩，茂密的枝叶里尽是含苞待放的花蕾。我从家里出来，沿着大石桥路走锦江绿道，就到了百花潭，河畔那一排繁茂的芙蓉树或因为水分和光照充足，花总是开得早，色彩也特别艳，河面还不时有鹭丝掠过。看到路边一块刻有“母亲河”的石碑，我就想起过去父母走到这里总要坐下来歇一歇，于是自己也在此驻足，寻找他们把身心融入到鸟语花香之中的感觉。再往前走，过了望仙桥、送仙桥，在浣花溪边上拐个弯，顺着一条窄窄的路走进去，就到了省医院。穿过一片园林，沿着一条石板小径绕到干部住院楼的背面，就看见两株相互依偎的芙蓉树，绿树红花后面的那扇窗户就是父亲最后离去的病房。想起10年前父亲看见开花时眼里闪烁的光，这么多年了一直都在我的心里亮着，但直到今天才仿佛有一种感悟，那是父亲对家向往眷恋的亲情之光，是被爱点燃而照亮我们这个家的生活之光，也是他走向生命尽头欣然回望的灵魂之光。顺达注册

母亲受父亲的感染也对芙蓉情有独钟，早在20多年前就画了一幅芙蓉，她说这个花和菊花一样都是晚秋始开，霜侵露凌却风姿艳丽，占尽深秋风情。母亲借用南宋诗人吕本中写芙蓉名句“雨后霜前着意红”的寓意，自题“霜重秋色浓”，表达她对人生的感叹和晚年的情思。在纪念父亲百年诞辰的时候，母亲要我把她画的那幅芙蓉找了出来，想必是要以此作为她和儿女们思念父亲的精神寄托。想到这些，我停住了脚步，久久地凝望着那扇满树是花的窗口，父亲从他漫长的人生中，早就体验到了生命的欢乐、光明与尊严。看那满枝绽放的芙蓉，似乎都是在为父亲而开放，这是不是在告诉我，人的生死不过是形神的聚散而已，当他的生命摆脱诸执束缚之后，已经获得了一种大自在、大欢喜，也即涅蓜之境。此时，我屏住了呼吸，仿佛看见父亲就坐在芙蓉树下，与他所爱的花儿相拥相伴，也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话。芙蓉花开的时候，是多么美妙，又多么深情，令我这样心驰神往。

（作者系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原第二炮兵政治部副主任）